金色的軌跡劃過天際,太陽神車之上,馬蹄踏著火焰,四只滾滾前行的輪子上，金紅色的焰光熊熊燃燒，阿波羅弓身站在車軸上，高聲吆喝著：“駕、快行！”皮鞭揮動得啪啪作響。

猶如一道金箭射出，所到之處雲層消散，他飛速地掠過下方綠色的森林田野，粼光潺潺的河流草地閃過他的眼角,疾馳的暢快與廣闊的視野無不讓他心曠神怡。

“哈哈,下次一定要叫阿爾也坐上來！”阿波羅暗道。在他眼中，這輛車已是囊中之物。

高空之上他非但沒有感到害怕，天性裏對天空的熱愛在胸中點燃，他忘乎所以地站直身體，展開雙臂，自由自在仿佛擁抱著整個天空。只是放開了韁繩，失去束縛的馬匹頓時陷入騷亂。

這些馬擁有智慧，最欺軟怕硬，感覺到駕手的實力不濟，便會肆意而行。如同置身於肆虐大海的浪尖上，一上一下顛簸著，阿波羅卻絲毫不顯驚懼，倒像是在玩耍一般，又叫又笑，開心不已。

太陽神殿裏，於寬闊的殿中央立有一面金色的鏡子，這是太陽神的法器，由精純的陽光鍛造而成，與冥王的真實之鏡相呼應，能映照出一切陽光下所發生的景象。

瞧見阿波羅那副恣意的模樣，赫利俄斯深感郁悶。

他似乎比自己還更加得心應手，這怎麽可能？車轅上燃燒的金紅色火焰溫度超過千度，赫利俄斯通常是用自身的神光對它形成壓制，一天的巡視下來往往使他精疲力盡。怎麽會有人毫不懼怕？

赫利俄斯身體探出寶座，仔細盯著鏡面，註意到一個特寫。在他較同齡人顯得更寬闊的手掌上，一副黑色指鏈套在他的五指與手腕之間，細碎的銀色寶石結成網狀覆蓋著他的手背。

這是暗神的法寶，能夠消除一切詛咒，對光屬性有著很好的屏蔽作用。

可是另一股更大的疑惑湧上來。赫利俄斯百思不得其解，他與自己一樣，他是純粹的光屬性，怎麽可能動用性質截然相反的東西？

發現這個小細節的只有寥寥幾人，這些在場的高位神祗，包括月亮神與中途悄無聲息地溜進來的農神得墨忒耳在內，無不疑惑萬分，只有普羅米修斯露出了然的微笑。

瞥了眼面無表情的小姑娘，他心想，是因為她，所以他才能駕馭暗屬。

這對兄妹之間的羈絆，比他所看到的還要深得多。

事實上阿波

羅一開始也是采用對抗的策略，可是聯想到科俄斯先前的教誨，他大膽地撤去神力的保護，試著接納而非排斥。扛過一陣子的不適之後，漸漸地摸準了它能量的脈動。

他現在每一聲呼吸都與馬蹄的落點頻率一致，從舞動的火焰上他體會到韻律。不可思議的奇景出現了。他站在車轅上，完全放開韁繩，可馬匹步伐卻分毫不亂，優雅靈性仿佛盛裝舞步，從他身上重新冉起熠熠的金光，與火焰相互輝映。

他覺得自己簡直與它融為了一體，只憑心意轉動便能輕松駕馭它的方向。

它根本就是太陽本身的化身。灼燒的溫度只讓他覺得渾身暖洋洋的，火焰滲入他的皮膚，他的每個毛孔都在呼吸著熱風，舒服得像是在泡溫泉。金色的霧氣在身體內轉圈，凝成滴滴液珠，納入他額頂，他感覺到自己腦內的神域大幅擴張，神力暴漲，最後定格在中位神中段。

馬車一路沖進大殿，宮人們東倒西歪尖叫著躲避開來，紅地毯被撞得亂七八糟的摺起，好幾段燒了起來，殿裏充滿了焦糊的氣味，煙霧彌漫之處，只聽見一片咳嗆之聲。

赫利俄斯氣得腦子發暈：“無禮的小子！”

可他不得不承認，這一項賭約他也勝了。赫利俄斯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的健碩青年，他身上放射出的光芒比起離開時更加灼眼。轉了一圈回來，竟然就成了中位神了？

他絕不相信這是陡然間的突破，只覺得是對方想方設法地壓抑了真實等級，就如同剛來時只是個小孩子的模樣，全為了使自己輕敵，而有種受到欺騙的憤怒感。

赫利俄斯抓緊鑲滿寶石的金色權杖，站起身子，舉起的杖柄指向對方。空氣也仿佛產生了重量，密度厚重得如有實質。他的妹妹與配偶塞勒涅也是第一次見他這麽如臨大敵的模樣。

“下一場，我們要決鬥嗎？”被對方武器指著頭，阿波羅卻滿不在乎地這麽說。

也許他仍在偽裝，實際上與自己等級相同？一想到這種可能性，赫利俄斯心中大駭。

不然怎麽解釋他絲毫不懼自己？等級的壓迫是絕對的，中位神與上位神之間天差地別，每遞增一級，需要的力量呈幾何級數增長。他只是不知道，這兄妹二人的力量是共享的。

所有的視線都聚焦在俊美的青年身上，沒有人註意到背後的小姑娘正銀牙緊咬，臉色發白，靠在普羅米修斯的大腿上險險沒有倒下。合兩人之力，

才能勉強對抗這個老頭洩出的絲絲神壓，要真動起手來，阿波羅會被秒殺的。

可是赫利俄斯卻被他唬住了，而放棄了與他動手的念頭。

“不，我不會欺負你們這些小輩。”大掌一揮，他故作寬宏地說道：“你給我說說，你憑什麽覺得自己能勝任太陽之神一職？”

“這是第三場賭約嗎？”阿波羅笑道：“比比看誰的理由更好，更加讓人信服，然後贏得了辯論的人，將贏取最終的勝利？”

他要與一個從出生起就司掌太陽之神、至今已逾萬年之人，通過辯論來分個高下，判斷誰更適合太陽神一職？一陣瞠目結舌後，殿內的神祗們甚至紛紛拍手笑起來：“哈哈，這小子真是傻得可笑!”

“赫利俄斯，給他點顏色看看！”

“駁得他體無完膚，讓他哭著爬回媽媽懷裏吃奶去！”

老太陽神臉上也浮現笑意，枯瘦的手舉起權杖，示意大家安靜。

待嘈亂漸漸褪去，他宣布論戰開始。這個時候的辯論形式簡單，由兩方交替提問，直到一方回答不上為止。時間有可能持續很長，尤其神祗之間，十天十夜也並不稀奇。論戰消耗的不止是腦力，更加是精神力，需要強大的神力作為後盾，高位神祗具有壓倒性的優勢。

盡管神祗體質強悍，但也會感到疲累，如果是等級相同之人，到最後拼得多半是耐心。著名的一場發生在普羅米修斯與宙斯之間的口頭博弈，由於宙斯開了小差，讓對手鉆了空子。

從力量上看，阿波羅處於絕對的劣勢，理應采用拖延戰術。但他可不準備拖得太久。瞧見小妹妹蒼白的臉色，他心痛不已，只打算速戰速決，然後回島上抱著她好好睡上一覺。

三個問題之內，他一定能解決掉對方。

“不要自負！”阿爾輕嗤道，得到他燦然一笑。霎時間殿內光芒仿佛都盛了盛，阿爾眼角瞥見美艷的曙光女神厄俄斯癡癡的眼神，預感到又將有無數芳心將被他攏入囊中。

不明白妹妹為何一下子情緒低落，阿波羅只覺得她一定是累了，而燃起熊熊鬥志。

“你問我怎樣才能勝任太陽之神一職，首先要清楚，太陽的職責是什麽。”

眾人們的理解是，太陽之神是太陽的代言人，能夠使用太陽的神力。然而太陽本身是一個死物，只是一個燃燒的球體罷了，像他這樣，如同把

太陽視作一個生命體，聽起來讓人感覺怪異，頓時就有人喝起倒彩。阿波羅渾然不受影響，繼續他的演說。

“我們知道，這個世界賴以運轉的一切能量，源頭便是太陽。他給予我們冷寂的星球以熱量，使得微風得以吹拂，植物得以生長，生物能獲得食物，而得以成長。”

他幾步走上通往王座的臺階，回轉過身來，沖著殿前左右的眾人，雙臂展開，星眸裏蒙著霧氣，卻又閃閃發亮，表情仿佛籠罩在夢幻裏，用略顯誇張，卻極富有感染力的肢體語言，他用一種嘆詠調一般的語氣，熱烈地讚道。

“那麽太陽存在的意義便是燃燒自己，賦予世界生機嗎？不，不是的，它自己是有生命的！他的存在，僅僅是因為他想要存在！陽光是他的手臂，使他得以擁抱他心愛的繽紛萬物；熱風是他的聲音；你們可曾聽到，他低沈的喘息；你們能否感覺到，他時而溫柔，時而暴躁。你們可知道他內心也有陰影？因為他的力量也是有限的。要供給一個星系的所有世界以能量，你們全都仰仗他，可知他也僅僅憑借一己之力，哺養著無數個世界裏的蕓蕓眾生。”

從赫利俄斯往下，大家都震驚了。一時間惡意的噓聲全都停下來，大家已經被他的論調給迷住了，甚至有人叫好，催促他繼續說下去。

“你們說太陽神是太陽的化身，那麽他應當代表著太陽的一切，看看他——”阿波羅伸出手指，直直指向幾步開外的赫利俄斯。順著他的手，一顆顆腦袋齊刷刷轉過去。

額前眼角的褶皺，暗褐色的老人斑，頹唐的面容，無不顯得他老態龍鐘。神祗們的壽命很長，但也絕非沒有盡頭，他們仍然在慢慢變老，而隨著力量的流失，這個過程可能加速。

“我問你，太陽可有盡時？”阿波羅走下來，拉進與他之間的距離，卻見他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，身形甚至有些畏縮。太陽神應當是無所畏懼的，這是絕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表現。

眾人心裏咯噔一聲，莫名湧上不祥之感。莫非真給那小子說中，太陽情形不妙？

“你，不能與太陽溝通之人。”阿波羅搶在他開口之間，繼續說道。

“你利用太陽給你的神力，建築宮殿，生兒育女，庇護族群，你心安理得地駕駛華美的車輛，享受萬靈的崇拜，可你卻從沒有給他補充一絲一毫的力量，阻止他的不斷消減！”

“不、不是這樣！”喊出來的是塞勒涅，她見丈

夫被逼迫得開不了口，試圖支持他。月光是太陽光的反射，月亮之力實際依存太陽而生，她覺得自己也能辯駁幾句。

“夫人，我想您應該不願意因為您的作弊行為，破壞了比賽的規則，導致您的丈夫違背諾言，而神力盡失？”望著陡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，塞勒涅心中暗恨，卻也只能悻悻地住口。

這對兄妹怎麽這麽邪門？哥哥乳臭未幹，卻來搶丈夫的神職。妹妹更令她感覺十分矛盾。她既排斥對方，又覺得那種力量感覺熟悉。等等，他們是兄妹！塞勒涅臉色煞白。不會吧？

“他一直在變小、變冷，他體內的熱能在不斷燃燒殆盡，已經過去了幾十億年？你們可知道他還能再存在多少億年？”阿波羅仍然步步緊逼，赫利俄斯簡直變得面色倉皇。

這些話直擊他的死穴。他知道太陽在揮霍性地消耗自身的能量，但他以為這就是太陽的存在方式而未作深究。畢竟幾萬、幾十萬年都這麽過來了。

但是不可否認的，這樣的一種能量運轉方式是不可持續的。

“但是，你又有辦法嗎？”赫利俄斯忍不住詢問道。

阿波羅露出勝利的笑容：“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”

急迫想聽他後文的聽眾們頓時發出不滿的噓聲，繼而意識到這仍處在辯論中，而露出羞惱的神色。他們明明是赫利俄斯的手下、親友，卻被對方的論調所吸引而忘乎所以。

這麽一想，更覺得此人不可思議。

阿波羅向阿爾拋去一個得意洋洋的眼神，口型說：“快要結束了，別急，我帶你回家！”

回過頭，他對赫利俄斯說：“如果我能回答上來，你就認輸了？”

在他湛藍色的眼眸裏放射出懾人精光，赫利俄斯突然預感到結局已定而神色灰敗。

“是的，我認可了。”長嘆一聲，他頹然地說，瞬間像是又蒼老了百歲。

“到現在，我只想聽聽，你究竟有怎樣的解決辦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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